是否每一棵樹的生日都在春天?我不知道,也不確定,一棵樹的生日該如何計算——假如按照紮根入土的日子算,我的生日就是二〇〇六年四月十九號——廉加海的女兒,廉婕過世的第八天。正是春天。
那天,來磚房找廉加海的人,是一個叫鄭羽的年輕警察。他穿著便服來,手提兩盒腦白金,一瓶虎骨酒。當時廉加海的腰只能是強挺著,走路始終用兩手撐著後腰,像個老羅鍋兒。此前幾天,他才剛把自己那點兒家當——也可以理解為破爛兒,搬進這間磚房。他一個人蹬著倒騎驢來回市裡,折騰了兩趟。磚房把道北這四畝地的西北角,第一批樹苗已經抵達,圍磚房半圈兒,成排躺著,廉加海開始顧不上,每天從我們身上跨過來跨過去,就在那間小房裡忙活,獎狀糊滿牆,都是他以前當警察時立功的憑證。鄭羽從我身上跨進門的一刻,迎面愣住一下,好像早都不記得廉加海曾經也跟他一樣,是個警察。
房子里還沒收拾完,廉加海只能請鄭羽一起坐在土炕沿上,腦白金跟虎骨酒也擺上了炕。廉加海對鄭羽說,何苦大老遠跑一趟,還拿這麼貴的東西幹啥。鄭羽說,之前給人辦事兒,別人送的,也沒花錢,虎骨酒不錯,長骨頭能有幫助,試試。廉加海說,有心了,孩子。鄭羽說,腰可不能不當回事兒啊,骨折應該在醫院躺著。廉加海說,沒骨折,大夫看了說骨裂,養著就行。鄭羽說,這樣就別種樹了。廉加海說,本來也不著急,一天種一棵,日子一樣到頭。鄭羽說,叔,小婕的事兒,你應該第一時間跟我說的,葬禮我應該到位。廉加海說,太突然了,確實也沒準備。鄭羽這才想起,從兜里掏出兩千塊錢,還沒張口,就被廉加海摁住了手。廉加海說,你能來看我,叔就感激不盡了,收回去。鄭羽較勁說,這是我爸媽給的,你一定得收。沒等說完,廉加海直接奪過錢,硬塞進鄭羽的夾克兜里,說,絕對不能收,回家替我謝謝你爸媽,我心領了。鄭羽像突然被泄了勁,也不再爭,身子塌下來說,當初要不是我媽,我現在可能都不叫你叔了,廉叔。廉加海說,緣分沒到,別怪你媽。他又說,你現在過得好,小婕在天上能看見,肯定也替你高興。說完他發現,低下頭的鄭羽好像是哭了,伸手揉了把眼角加鼻樑,又抬起頭說,叔,你給我發簡訊那天,是不是就是小婕出事兒當天?廉加海說,對,四月十一號。鄭羽說,我那天開會,後來才看到簡訊,中午就在辦公室等你來著,後來再打你電話你又不接。廉加海說,我中午就去醫院了,拍片子,手機沒在身上。鄭羽說,都是那一天啊。廉加海說,趕得不巧。鄭羽問,你本來有啥情況啊?廉加海把身子換向另一個角度坐著,腰稍微緩過來一些才說,其實也沒啥情況,王秀義家的罐是我送,你知道吧?鄭羽說,知道,咋了?廉加海說,我那天進屋,發現她把地板都撬了,就覺著不太正常。鄭羽說,這個情況我們也了解,王秀義自己說是家裡發水把地板泡了,後來我們跟樓下打聽過,沒聽說哪天漏過水。廉加海點著頭。鄭羽掏出煙,給廉加海也點了一顆。廉加海抽上一口,說,多少有點兒奇怪。鄭羽以點頭回應,叔,我明白你咋想的,我剛參加工作那年就跟過一個案子,男的把老婆砍死了,血滲進地板縫裡洗不幹凈,男的就把地板整個撬了,不過那家是一樓,當初為了防潮,地板底下還鋪了一層氈子,得虧我們再回去的時候,氈子還沒來及揭,在那上面才找到血跡。你也是在想這個吧?廉加海抽著煙點頭。鄭羽問,就這個情況?廉加海說,就這個情況。鄭羽說,叔還挺老練。廉加海搖搖頭,也是瞎合計。鄭羽說,其實電話里說就行。廉加海說,本來想當面比較嚴肅。鄭羽煙抽得快,腳下剛踩滅,手上又續一顆,接著說,問題是,郝勝利從失蹤那天,車一直停在自己家樓下。廉加海也踩滅了煙,說,人可能真跑了呢,也說不定。鄭羽說,郝勝利的社會關係本來就複雜——話緊接又被他打住,只說,叔啊,再多我也不方便跟你說了。廉加海說,理解。
那天鄭羽臨走的時候,廉加海雙手撐腰,硬要送他出門。站在磚房門外,鄭羽看著地上一排樹苗,對廉加海說,叔,你也該歇歇了,早點兒回家去吧,以後生活上要是有困難,你就跟我說,就當我半個兒子。廉加海說,叔有你這句話就夠了。說完他也跟著看地上,說,要不幫我種棵樹再走。
我被種在了磚房朝東開的那扇窗前。活兒都是鄭羽乾的,廉加海站在一旁,鄭羽不讓他上手。鄭羽開車離開以後,廉加海回到屋裡,還是在炕角上發現了那兩千塊錢,鄭羽是趁進屋取水桶那工夫放的。下午三點,廉加海折騰餓了,土灶剛搬進來那天就收拾出來了,改過的土灶也用嘎斯,廉加海開了氣,煮一鍋水,下了半棵白菜,一塊豆腐,就著兩張大餅子,吃掉一整碗。吃完飯,他在屋裡晃悠一圈兒,又走出來,站到我的面前,手裡攥一把抹牆的小三角鏟,面對面端詳過一陣,才動手在我身上刻起字來,刻的是一個「婕」字。
那天的太陽落得慢。廉加海一直站在我面前,好像一尊靜止的雕像,直到他又開口說,小婕啊,孩子都沒有罪,你說是不是?她兒子是她的命,你也是爸爸的命,爸現在沒命了,但我又沒死,賴活著,是不是等於我就不存在T?——打那天起,廉加海每天都會趕日落那一個小時,拉把摺疊凳,坐在我的跟前,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。他有時候會抽煙,大多數時候不會,就那麼坐著。他時常跳躍著講起他們一家人的某段往事,好像那是別人家的故事,想到什麼說什麼,偶爾還會停留在某個細節上,來回重複。還有段時間,他總叨咕關於眼睛的話題,像做算術題一樣。他這麼說:以前家裡就我們父女倆,一共兩隻好眼睛,平均一人一隻,後來為我姑爺犧牲一隻,他又進這個家,三個人三隻好眼睛,平均還是一人一隻,再後來就有了曠曠,四個人有五隻好眼睛,平均每人一又四分之一只好眼睛,如今只剩下我們爺兒仨,還是五隻好眼睛,我不會除了,但平均數肯定是更大了——原來咱們家的好眼睛一直在變多,按理來說,生活應該是越過越好,這個賬沒算錯吧?他每次算完一通,自
己還會再補一句,肯定沒錯。幾年之後,當我已經長到很高,軀幹上由於廉加海定期修剪枝丫,結出大小不一人眼狀的痂,某天他突然繞著我觀察了很久,嘴裡嘀咕,小婕啊,原來你有這麼多的眼睛,一定比我們看得都多,我們誰也比不上你看得多了。
透過磚房的小窗,剛好能看見廉婕的黑白照片掛在牆上,旁邊還有張一家四口人的合影,彩色的。從照片里看,屬於他們家的八隻眼睛都是完好無損的,最亮的一雙,屬於那個叫呂曠的男孩。
鄭羽走後的第二天中午,廉加海正給我澆水的時候,接到一個電話,是那個叫王秀義的女人。電話里,她管廉加海叫大哥。廉加海對她說話的語氣,跟平時不太一樣。王秀義說,自己就是想問問他怎麼樣了。起先廉加海沒怎麼說話,就聽王秀義一直說。她說,郝勝利可能不是失蹤,很可能是死了。一開始她還安慰自己,這輩子就是被男人拋棄的賤命,郝勝利不過也是膩了而已,回到了他自己的家,現在她覺得,如果郝勝利是死了,自己心裡反倒舒服一點兒。她問廉加海,會不會覺得她冷血。廉加海也沒接話。王秀義又問,報紙跟新聞看了沒?廉加海說,這沒電視,也不給送報紙,但他在半導體上聽了。王秀義說,上禮拜又死了兩個人,都是郝勝利拆遷隊的,算是左膀右臂,自己還跟那兩個男的在一桌吃過飯。廉加海依舊面無表情,承認這個沒聽報道里提,光說都是被利器從腦後勺兒敲死的,屍體一個被扔在渾河邊,一個在北站附近的衚衕里。王秀義說,警察現在懷疑是仇殺,郝勝利干拆遷這麼些年,冤家數不過來,應該是激著了哪個不要命的,殺一個是殺,三個也是殺,郝勝利可能就是第一個,屍體沒找到而已。廉加海反問她,你給我講這些啥意思?王秀義說,沒別的意思,就是想讓你知道,我知道你關心我,不然上次來家裡,也不至於說那些話。廉加海說,早知有今天,我一句都不帶問。王秀義說,她確實再沒有人可以說這些了。廉加海最後對她說,要是不願意跟他說實話,就掛了吧。掛掉電話,廉加海放下水桶,直接進屋上了炕,當時剛過中午十二點,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早。
第二個來找廉加海的人,是他的姑爺呂新開。那天已經是半夜,呂新開騎一輛摩托車,人是醉的,後坐墊上綁了個長條的東西。他把車停在磚房門外,卸下東西,摘去外面裹的兩層掛曆紙,裡面是一桿獵槍。廉加海從屋裡出來,被他嚇了一跳,問他到底喝了多少酒。呂新開叫了聲爸,說,你別害怕,給小婕報仇的事,就交給我,你不用管。呂新開被廉加海拉進了屋,摁坐下,還一直要酒。廉加海說,別喝了。呂新開就突然哭了起來,說,爸,我要報仇。廉加海說,孩子啊,你傻透腔了。呂新開又問廉加海,你不是說找到衛峰了嗎?人在哪兒呢?說話不算數?廉加海說,昨天又接到電話了,衛峰說他一定會來,叫我先別再找他。你趕緊把槍送回去。呂新開說,我不回去,我就擱這兒等他,只要他有膽兒來。說完自己又哭了。廉加海說,衛峰是個說話算話的人。廉加海又說,我這兩天在想,可能有些仇,根本沒有仇人。我一輩子的仇,都不知道找誰報。呂新開抹著眼淚說,爸,我聽不懂。廉加海說,這件事你再也不要管了,我會處理,你現在就回機場去。
那天晚上,呂新開還是在磚房裡睡了一宿,他太醉了。第二天,天蒙蒙亮時走的,臨走前給廉加海跪下磕了個頭。廉加海說,回去好好認錯,其他你放心,爸會辦妥。
呂新開騎摩托離開的那一刻,我突然發現,兩個人的背影像一個人。一年以後,呂新開出獄回來,我發現他們倆連模樣也越長越接近,生人甚至會當成親父子。出獄後,呂新開每個月都帶呂曠過來一趟,爺兒倆喝酒,呂曠就在野地里自己玩。呂曠特別淘氣,喜歡槍,夏天拿一把毗水槍,胡亂往哪棵樹底下澆水,後來鬧他姥爺給買了一把塑料手槍,可能因為我正對著窗口站,他從屋裡往外射時專愛瞄我,偶爾也瞄我頭頂落的麻雀和烏鴉。還好是塑料彈,打在身上並不疼。我算是看著那個孩子長大的,他直到上了高中,每年還會來這裡住上一段,幾年時間,個子躥得比我還快。還是在某一年的春天,突如其來的感想令我為之一震——原來我是在替廉婕看他長大。
那年春天裡,衛峰是最後一個來找廉加海的人,廉加海一直在等他。那天是四月二十八號。衛峰到的時候,是黃昏,太陽還沒落山。他先坐大巴到機場下車,自己兩腳走了五公里過來,灰頭土臉。他跟廉加海倆人第一眼見到時,彼此點了個頭。衛峰點一顆煙,站在磚房門口抽。廉加海說,等你半個月了,為啥才來?衛峰說,得留時間安排後事,操。廉加海說,以為你跑了。衛峰說,能跑哪兒去。王秀義是不給你打過電話?廉加海承認,打過。衛峰問,都說啥了?廉加海說,啥也沒說,但我心裡有數兒。衛峰說,事情本來走不到今天這步,算你倒霉,我也認。廉加海說,我就想知道,到底是王秀義,還是她兒子,誰?衛峰踩滅煙頭,說,現在嘮這個還有啥意思。廉加海說,我就是想弄明白。衛峰說,讓你弄明白,就他媽都白忙活了,你永遠也明白不了。不可能讓你明白。廉加海說,那你又圖啥?衛峰不說話,又點起一顆煙。廉加海說,對她有感情。衛峰說,操。那天你要是沒趕上我正掏爐灰,你還能猜著?廉加海說,不是猜,家裡地板撬了,廚房那把張小泉的剪子跟菜刀都不見了,我就明白一半了,要不也不會進鍋爐房找你。衛峰說,你他媽就是趕巧,操。
廉加海跟衛峰一直站在門口,熬走了太陽。衛峰不耐煩說,咱倆別擱這兒廢話了,再磨嘰我可能改主意了。廉加海說,你可以自首。衛峰說,那孩子馬上高考了,你知道嗎?廉加海說,知道。衛峰說,他肯定能考上好大學,將來出人頭地。廉加海說,我相信。衛峰說,我可以死,但不能自首。廉加海說,明白了。衛峰說,我答應來,你也得跟我保證,保證不再動她娘兒倆。廉加海說,我誰也沒想動,證據都沒了,但我得給我女兒要個說道。衛峰點頭。廉加海說,你招兒挺高明,警察注意力都被你轉走了。衛峰說,你說那倆逼養的?都他媽惦記王秀義,多賠兩條命,郝勝利不冤。廉加海說,是三條命,三條。衛峰又點上一顆煙,抽掉一半才說,那天我騎車跟了你一路,以為事兒能在咱倆之間解決。廉加海接話說,把我也整死。衛峰搖頭說,真沒想到那步。我真不是故意推她的,知道她看不見,我就想搶她手裡那個塑料袋。她要是直接去找警察,不是先給孩子送飯,也就沒現在了。廉加海說,歷史不能倒退,那天我不該去醫院,我的命不值錢。衛峰說,電話里說了,今天就是來償命的。他從懷裡掏出一包耗子葯,又說,有備而來的。
那天晚上,有夜風來過。兩片葉子從我頭頂抖落,先是一片,接著又一片。兩個人一直在磚房裡喝到深夜,直到衛峰抽光最後一顆煙。他揣了三包煙來。喝到一半時,廉加海還用土灶燉了一鍋酸菜,切了半塊五花肉下進去。肉是他前天早上在農村大集上買的。衛峰正對著窗戶坐,窗半敞著,往外是一片空地,跟那棵孤零零的小楊樹。他望著窗外說,把我埋窗根兒底下,夠膽兒咱倆做個伴兒。廉加海說,立個碑也行。衛峰說,啥也不要,記住,我不是死了,我是不存在,沒人會找我。廉加海說,我可以給你種棵樹。衛峰始終望著站在窗外的我,說,我看那棵就不錯,現成的。廉加海說,隨你意。衛峰又說,樹長在我身上,我就又存在T,操。廉加海補充說,一年四季都存在。